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拾年丨方鸣:“​打倒爸爸!”一个小破孩的文革史

关注本号☞ 新三届 2023-12-15


一个转身,光阴就成了故事
一次回眸,岁月便成了风景
作者简历


方鸣,编审。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。曾任职12年中国华侨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,并兼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。此前曾在人民出版社、人民日报社任职24年。出版有个人专著《裁书刀》《曾是洛阳花下客》《庚子读画记》《秋之所望》,即将出版《今夕何夕》。

原题
“打倒爸爸!”
——一个小破孩的文革史




作者:方鸣





1966年五月末的一个夜晚,我和爸爸乘坐12路无轨电车回家。我在车上睡得正香,却被爸爸揑住鼻子活活弄醒,车到朝阳门站了,该下车了。我迷糊着又愤懑地喊道:“打倒爸爸!”乘客们一片哄笑。那年我九岁,却没想到,小破孩的一句反动口号,竟似乎成为一个时代的隐隐雷声。

没过几天,文化大革命的红色风暴席卷而来,神州大地到处都回荡着“打倒”的喧嚣,爸爸也被打倒了。伟大领袖挥一挥手,小破孩的文革也开始了。

01

具体地说,小破孩的文革,是从1966年六月初的一天中午开始的。

“小破孩”是我爸对方小鸣(本人小时候的大名)的尊称。那时,我在北京景山学校读小学三年级,爸爸是学校校长,在小学楼二层有一间办公室,我每天中午都要过去睡午觉。看着别的小朋友午间都在操场上玩,让我很不情愿,可又没有办法。

姐姐和小破孩

这一天午饭后,我照例去校长办公室,却看见大门已经贴上了白色的封条。

太好了!我终于不用睡午觉了,可以整个中午都在操场上撅着屁股挖沙坑了。只是,那会儿还没有沙雕艺术这个行当。

可是,爸爸却成了牛鬼蛇神,是地富反坏右资中的走资派,还是黑帮,天天都要戴高帽,挨批斗。校园到处都贴满了大字报,我手欠,不管不顾地撕大字报玩。一个女红卫兵叱骂我,还跟我没完,班主任童老师赶紧挡住了,又告诫我:“小鸣,不能再撕大字报了啊!”

不撕就不撕,我还是去挖沙坑。撕大字报算什么,沙坑才是小破孩的最爱。也许,我真是一只会说话的掘地鼠。

其实,我从小是智障人士,整天傻乎乎的,上课不好好听讲,就想着挖沙坑,下学后老师还要给我留下来单独补课。姐姐比我高两年级,每天都在教室外面等我一起回家。

前两年,我曾经跑回到骑河楼的景山学校旧址怀旧,此地早已是人去楼空,不闻当年的读书声。教学楼一层大厅的大镜子还在,却再也照不见那个小破孩了。操场上的沙坑也还在,我跳进沙坑里,在五十多年之后再接着挖,像最近的网红幼教黄老师在儿歌里哼唧的,挖呀挖呀挖。

02

我有一个干爸爸叫龙卧流,是个才子,却无儿女,视我如同己出。建国初期,干爸爸和亲爸爸同乘一辆列车进京,又一同到中宣部赴任。当时,部里还是供给制,干爸爸却先享受了薪金制,就让爸爸他们去“吃大户”,不过,爸爸没去。干爸爸在灰楼有一间八平米的住房,可我爸我妈还是各自住在集体宿舍,我姐出生后,干爸爸就把住房让给我妈母女暂住。

建国初期,爸爸妈妈在中南局

北京景山学校是一所中宣部的部属教改实验学校,六岁入学,小学五年,初中三年,高中两年,十年一贯制。小学一年级就开设英语课和书法课。我的英语老师是特级教师方碧辉,所以小破孩也算是师出名门。书法老师由傅副校长兼任。我还记得,傅副校长站在我的课桌前,悉心指导我临写颜真卿的《麻姑仙坛帖》。

干爸爸也参与了景山学校的教改实验,文革时也被打成了景山学校的黑帮,又成了爸爸的难兄难弟。听爸爸讲,他还曾和干爸爸在中宣部一起给抓起来的黑帮们教唱《牛鬼蛇神歌》:

我是牛鬼蛇神,
我是牛鬼蛇神,

我有罪,我有罪。


爸爸说,他从未见我小时候哭过,我也从未听过爸爸唱歌,可他在讲述此事时却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,但是比哭还难听。

《牛鬼蛇神歌》有遗篇。二十年后,《来福灵广告》也唱道:“我们是害虫,我们是害虫,正义的来福灵,一定要把害虫杀死,杀死!”

那天,我在学校看见干爸爸了,被人押着蹲在地上挖野草除害虫,也是挖呀挖呀挖。我使劲叫他,他回转过头,看了看我,却没说话。谁能想到,那竟是我和干爸爸的最后一面,后来他便在大革命的风暴中陨落了。

2011年冬,爸爸曾写下一首《忆龙卧流》:

难忘最是龙卧流,
天虽放晴雨难收。

一起调进中南局,
一起走上中宣楼。

一起景山搞教改,
一起文革挨批斗。

孰料正值腾飞日,
驾鹤西去离神州。

天妒英才岂个案,
每念及此愤不休。

今人研究人才学,
此象能否说清楚?


03

我倒是没见过爸爸挖呀挖,但听景山同学许明清讲,他在学校被斗得可惨了,有一次,她亲眼看见红卫兵把一瓶墨汁灌进爸爸的嘴里。难怪造反派说个我爸是个黑笔杆子,原来他的肚子里全是黑墨水。然而,当我后来问起爸爸,他却说:“没有的事”。

爸爸的心大,很多破事他都说是“没有的事”。有一次,我趴在床底下,拿着弹弓守株待兔,爸爸推门进家,一颗纸弹正好击中他的面门。我绝对没想到我的弓法会这么好,让我又得意又后怕了许多年。可是,当我再跟他提及此事,他也是说:“没有的事!”所以,他喝黑墨水的事,我宁可信其有。

爸爸绝口不提他所遭受的迫害,只有一次,他承认曾被红卫兵从二楼的楼梯上推下去摔晕了,他说,与北师大附中的卞仲耘校长被活活打死相比,那算什么呀!相反,他倒是说有一些工农红卫兵还保护了他。景山学校有很多高干子弟,也有一些普通工农子弟,红卫兵也就分成两拨:干部红卫兵和工农红卫兵。

干部红卫兵中,有相当多的家庭后来也都受到了冲击,便自顾不暇,自身难保,所以,红卫兵运动搞得并没有太多底气。而且,学校里也从来没有发生过武斗,更多的是文斗,倒是有点像毛主席所批评的“温良恭俭让”。

但是,爸爸毕竟是走资派,据说他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,因此还被揪到外地接受各地革命小将的巡回批斗,他还亲自散发批判自己的传单,供“全国共讨之”。

爸爸的“成名作“,文革前后多次再版印刷,发行逾700万册;2022年又重版了


爸爸方玄初笔名敢峰,写过不少“大毒草”,罪恶滔天,臭名昭著,因而不管走到哪里,都有好多红卫兵前来围观,指指点点,像来看动物园里的猴子。我说呢,他从来都没有带我去过动物园。

04

我家院子的西厢房住着景山学校的高中语文教师于共三老先生,他有四个儿子,二儿子是现行反革命,自杀了。于先生是历史反革命,不久,也从景山学校的五层楼上跳了下来。从此,我夜夜都能听到于奶奶在家中哀啼,撕心裂肺,肝肠寸断。“谁翻乐府凄凉曲?风也萧萧,雨也萧萧,瘦尽灯花又一宵。”纳兰性德写出的是个人的凄凉,我看到的,却是人间悲剧。

我曾经问过爸爸:你会自杀吗?他说:我才不会呢!爸爸每天很晚才回家,不管背负多少罪名,在家里照吃照睡,啥事没有。毛主席说,革命不是请客吃饭,但不影响爸爸抽烟喝酒。

爸爸买来卷烟纸,自己卷烟抽,我便去马路上捡烟屁,扯出烟丝制成香烟。爸爸喜欢喝白酒,胡同小铺的白酒有一毛的、一毛三的、一毛七一两的,可他喝多少钱的酒都行,醉翁之意只在酒,只要是酒。

周日一有稍许的自由,爸爸便带我去故宫,两毛钱两张门票,钻进绘画馆一待就是一整天。展馆里总是空空荡荡的,可是,我却常能见到一个中年人把画纸铺在地上临摹古画。这么多年,这个影像在我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。我想知道他是谁,他不去革命吗?他或许见我也新鲜,这个小破孩总来这晃悠什么?唉,这是个什么人呀?我和他有缘,又没有缘。

黄老师在儿歌《小小花园里》唱道:

种小小的种子开小小的花,

种大大的种子开大大的花,

种特别大的种子开特别大的花。


那些年,小破孩就是跟着爸爸在故宫的花园里挖呀挖呀挖,种特别大的种子开特别大的花,小破孩眼中的特别大的花,便是中国古典艺术之花。

这一颗中国古典艺术的种子,在小破孩的心中生根发芽,伴随着小破孩一同生长,花发满枝。以至我后来写下的每一篇古典的文字,都不过是回到了几十年前最初的开始。

05

小破孩也要去革命啦!我妈在新华社,新华社也分为两派:新华公社和革联,我妈是保守派,参加了革联,我就是个“小革联”。革联办了一份《革联战报》,我和我姐每天都要去北京站卖一百份战报,就这样,我便当上了革命的小报童:

啦啦啦!啦啦啦!

我是卖报的小行家,

不等天明去派报,

一面走,一面叫,

今天的新闻真正好,

七个铜板就买两份报。


但不用七个铜板,我卖的战报只要2分钱,一百份卖完后要上交革联2元钱,赔了钱自掏腰包。有一天我只卖掉了99份,剩下的一份报纸也揉绉巴了,我沮丧地往家走,这一次要自己赔2分钱了。我都快走到家门口了,一个路边的小男孩叫住了我,把最后一份报纸买走了。这件事让我记住了他一辈子。

有一天,战报上发了一则消息:1967年1月19日,红卫兵到八宝山砸了瞿秋白的坟墓,又揪来瞿秋白的夫人杨之华进行批斗。战报还配发了一张批斗杨之华的现场照片,杨之华的身前,便是一堆掘出的瞿秋白的森森白骨。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骨头的照片。

瞿秋白就义前曾写下长文《多余的话》,其中有这样一句:“不幸我卷入了历史的纠葛——直到现在”。瞿秋白写作的时间是1935年,而三十年后,他不是依然更深地陷入历史的纠葛之中吗?他所说的“现在”,原来是很久以后的未来。也许,历史不曾改变。

当然,这可不是一个小破孩所能理解的问题,他所能做的,只是睁大一双懵懂的眼睛;他所具有的,只是永远磨灭不去的记忆。

很多年以后,小破孩才懂得,在“历史的纠葛”之外,还有许多被历史所尘封的纯净和美好,例如,瞿秋白的《咏菊》小诗:

今岁花开盛,宜栽白玉盆。

只缘秋色淡,无处觅霜痕。


06

小破孩再革命,也还是一个狗崽子,因为出身在一个走资派的家庭,也当不上毛主席的红小兵。

红卫兵提出的口号是:老子英雄儿好汉,老子反动儿混蛋,对照检查,小破孩便是一个天生的小混蛋。

小混蛋不能在景山学校再混下去了,妈妈就把我转学了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,后退一步天地宽。走也好,退也罢,这个意思其实就是跑路。现在有一个更时髦的流行词,叫“润”。于是,小破孩便润了。

现在的小牌坊胡同 

我润到了离智化寺很近的一个市民学校,叫小牌坊小学。学校有几排老砖房,还有一个小操场。上学的第一天,我在班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,他就是买走我的最后一份报纸的那个小男孩,名叫齐忠。

班主任叫牛成贺,高大英武,刚刚和学校的任老师结成了一对红。牛老师是数学教师,但上课时却给同学们讲他的武斗经历,是最让我拜服的武林高手。三十年前,我去东四十条的沪江香满楼聚餐,蓦然回首,看见牛老师已经摇身一变化身成了大堂牛经理。以后,每逢我路过此地,都要再凝望一眼这家菜馆~~牛经理,您现在还好吗?

沪江香满楼

小牌坊小学的小操场没有沙坑,但树下有一间小屋,小屋没有门窗,却整日黑乎乎的。有一天,小黑屋里关进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女人,据说是哪个学校的右派。学生们都跑去围观,还往老女人身上扔石子,吐唾沫。老女人拿着一张满是血迹的脏纸给同学们看,说她病了,吐了好些血,求同学们放过她。我看了看她,便跑开了,然而,却再也忘不了她。

今天的小牌坊胡同

不久,学校里又有了阶级斗争新动向,一个学生张贴了一张反动标语。这个反动学生白白胖胖的,一脸无所谓的样子。我好奇地看着他,觉得他傻乎乎的很好玩,其实他没别的,就是吃饱了撑的,闲的。

我们班有一个女生,她妈是个老地主婆,其实人特别好,可我心里总想着,地主婆是个坏人。

小牌坊胡同粮店,现在是卫生站


至于上课学了什么东西没有,好像什么也没学。

前不久我去紧临小牌坊小学的智化寺听京音乐,又顺便穿越文革时空。小牌坊小学已经拆除了,我只能努力寻找着脑细胞中残存的每一点记忆,辨识着胡同里一个个模糊的门牌,一声声遥远的鸽哨。

智化寺 


07

我家胡同的深处有一座大宅院,住着大户人家金百万。一日,我看见红卫兵押着金百万一家在宅院门前示众,胡同里的居民们蜂拥而入,以几元甚至至几角钱作价把金家的硬木家具一搬而空。那场面,分明就是打土豪,分田地。

金百万,他是什么人?他后来的命运如何?我就不得而知了。

我家可不是金百万,我爸我妈都是建国初期才从武汉的中南局入京,家里没有一件添购的家具,桌椅、书架、衣柜,木床等等都是中宣部统一配置的,家具上都印有“宣XX號”的字样。

可是,爸爸毕竟是走资派,家里早晚也会受到革命的洗礼,必须早做准备。小破孩总看抗日电影,知道鬼子进村前,要赶紧坚壁清野。

爸爸有一个嗜古的毛病,收藏了许多古董书画。他挣过不少稿费,都用来作收藏。他最常去的古玩店,是琉璃厂的宝古斋、萃文阁、庆云堂,地安门后门桥的悦古斋,东四、西单的文物商店,还有东四人民市场的文物专柜。很多文物商店里都设有内柜,出售等级较高的文物,是领导干部的专供。

爸爸买的古董,有古砚、田黄印章、古瓷、古玉,还有文徵明、文伯仁、仇珠、张弼、周天球、董其昌、傅山、王原祁等人的古书画,他和文物大家邓拓、徐邦达、启功等人也都有赏鉴交往。

风声渐紧,爸爸把部分古书画藏到了房顶的夹层上,还把几只古碗藏进了碗柜里。他曾指着一摞饭碗下面的康熙官窑青花碗叮嘱我:可不要用这只碗盛饭啊!

红卫兵来抄家了,我没听爸爸的话,赶紧把这只碗里盛满了米饭。

红卫兵还是抄走了不少文物。没想到,两年之后,学校革委会通知爸爸,可以取回查抄物品了。于是,爸爸赶紧找了一条大毛毯,把书画砚台都裹在了一起,抱起沉甸甸的大包裹跑到了校门外,又找了一辆三轮车拉回了家。爸爸后来对我说,他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那么大力气。

可是,还是有一方明代的田黄扁方章,另有一对名贵的封门青印章,再也找不回了。那对封门青我印象不深,那方田黄却是小破孩喜欢玩的宝贝。很多年来,我陆续收藏了好多方上好的田黄,也许潜意识里,只为弥补小破孩早已失去的所爱。

08

有一方名贵的端砚,爸爸送给了舅舅。舅舅名叫关怀,是中国人民大学的法学教授。

舅舅年轻时在北京大学读书,还热衷于搞学运,因为舅舅是黄头发,特务在抓捕他时就嚷嚷道:抓那个黄毛!

舅舅年轻时喜欢写诗,还订阅了《诗刊》。我去舅舅家,常常趴在书桌上翻阅《诗刊》。舅舅见我总是读书,曾笑问:“小伙子,从现在就开始冲刺啦?”那年,我才十一岁。往后许多年,我似乎总能听见舅舅在问我这一句话。

1954年,姥姥、舅舅、妈妈和姨姨

《诗刊》创刊于1957年,和我同龄。我从创刊号开始,读过每一期,翻过每一页,也像是把我出生之后的日子再重过一遍。

那时,城里管人大叫西郊,人大校园外阡陌纵横,麦浪滚滚,校园里林木葱郁,鸟语花香。我没事便从城里到西郊玩,也会在舅舅家住上两天。

从人大北门西行,步行大约十五分钟,便走到了昆玉河,一路上,有驴车,少人烟。印象中,那时的昆玉河荒凉辽远,可以欣赏“长河落日圆”。我最喜欢在河边捡拾扁平的石片打水漂,在水面上撩起一连串长长的涟漪,像脑海里一连串长长的记忆,一直连接到五十多年后的今天。

人大有著名的两派,分别叫“新人大”和“三红”。谁说西线无战事?西郊的两派可是武斗得最为厉害。

我亲眼见过武斗人员头戴柳条帽,手持长矛,一声“冲啊!”一声“杀啊!”跟小破孩的游戏一样,但真不好玩!

谁能想到,我还记住了人大的许多遗迹,例如早已拆除的大戏台;谁能想到,多年以后,我居然在人大读了四年大学,后来又到人大博物馆做了客座馆长,却没在博物馆里,清扫一处角落,安放我的记忆。

09

人大多年都没有大礼堂,只在邻近东校门的灰楼里有一个八百人大教室。人大灰楼现在叫求是楼,建于1950年,原为三层,当时叫“西郊大厦”,有“西直门外第一楼”之称,后又扩建为四层。文革时期,灰楼的北侧有一个大戏台。不过,与新华社的大礼堂相比,人大的八百人大教室也好,大戏台也好,可真算不上什么。

小蝌蚪找青蛙,小破孩找妈妈,我就常借找妈妈之名,去新华社东转转,西看看,最喜欢玩的地方,就是大礼堂和红楼前。

新华社大礼堂是一座民国西洋式灰砖建筑,原是民国国会议场,文革中,便成了革命的风暴眼和批判的大舞台。大礼堂却是小破孩的游戏场,能满足我所有的想象,消耗我多余的热量。我在舞台上跑来跑去,爬上窗台跳进跳出。如今,我多想再找个机会,一个人走进大礼堂,静静地坐在一隅,怀想民国往事,追忆文革风云,再去牵住小破孩的手,不再松开。

新华社大院的东侧,南北并排两座民国的红楼,当年是民国议员的办公用房。红楼前,不知为什么,总停放着一辆报废的大汽车。我在大礼堂玩够了,便跑来钻进汽车里转方向盘,这可是我平生驾驶的第一辆汽车呀!

然而,我驾驶这辆原地不动的汽车,已经过去了五六十年。像五六十年前一样,车没有动,是我自己在动;路没有动,是时间在动;影没有动,是风在动;风没有动,是心在动。

多年以后,我还曾反反复复地做过同一个梦,梦中,日复一日,我站在新华社大礼堂外面等人,等的那人是谁我却不知。也许是在等待戈多,等待虚无,等待未知,等待下一个梦和下一个等待。

这个梦其实就是一个隐喻,可以借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去进行梦的解析。但是,我相信,即使在那个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时代,也还是可以有一种超越的哲学存在,那就是纯粹与永恒。

若有一日,当你经过新华社大礼堂,你或许也能看见,门外有一个小破孩,等待着你,向你走来。

10

小破孩大名方小鸣是有讲究的。第一,大鸣大放之年生人;第二,半夜出生,窗外恰有瑞鸟鸣叫;第三,姐姐名叫方小翔。原来,我爸我妈生了两只凤鸟,一只飞鸾翔凤,一只朝阳鸣凤。

姐姐比我高两年级,聪慧文静,却严重怀疑小破孩脑子有毛病,可是,摊上这么一个弟弟,又让她没有办法。她们班里有开国中将肖向荣的女儿,《黄河大合唱》的词作者光未然的女儿,诗人贺敬之的女儿,音乐家马可的女儿,都是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公主,不知道她们有没有这样一个傻弟弟。

小破孩虽傻,但有两事毕生不忘,一次是去接我姐,一次是去送我姐。

先说接我姐。

晚上新闻广播,伟大领袖毛主席又发表最新指示了,同学们都去天安门广场游行庆祝。星夜沉沉,我和妈妈到大方家胡同口去接姐姐。胡同口有一家烧饼店,夜风飘香。看师傅烤出炉中的烧饼,给我馋得不轻。突然,望见姐姐远远走来了,我和妈妈赶紧迎了上去,忘了烧饼。然而,却又让我一生都在惦记着那一夜的烧饼。

再说送我姐。

1969年,姐姐初中毕业了,被发配到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,那一年,她才十四岁。

妈妈凭兵团证明给姐姐置办了大木箱和军绿色的衣被,准备送女奔赴祖国最需要的地方。小学语文课本里早已学过《木兰辞》:“万里赴戎机,关山度若飞”。除了毛主席语录外,姐姐还用这样的诗句鼓励自己。

8月27日,我和妈妈去北京站给姐姐送行。站台上挤满了家长,跟孩子们叮嘱和道别。突然,汽笛拉响,列车启动了,顿时,列车里,站台上,千人同悲,哭声震天,那场面,令人震惊。姐姐扒在车窗上,一边哭,一边摆手,瞬间远去了,像一只离巢的小鸟,孤零零地飞走了。

这难道就是她的名字里,那个“翔”字的宿命吗?

11

小破孩给姐姐写了许多信,寄信地址都是:

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乌拉特前旗二师19团五连。

我写信,说的都是絮絮叨叨的破事。爸爸给姐姐写了很多长信,谈学习,讲人生,例如,1972年8月27日之夜,姐姐去兵团整整三周年,爸爸在给姐姐的信中写道:

学习要持之以恒,不要操之过急。一天看五页书,十天就是五十页,一百天就是五百页,一年就算一千五百页,三年就四千五百页,这就很可观了。学习最主要的是学马列主义的立场、观点、方法,要多思。

姐姐去内蒙古的广阔天地是一片农垦区,自然是天苍苍,野茫茫,风吹草低见牛羊;这里毗邻乌梁素海,便又是风吹水高见龙王。冬日农闲,兵团战士们就去冰上割芦苇;晚上,姐姐还要把冻成冰块的棉鞋放在枕头下面化冰。

妈妈去内蒙古兵团看望姐姐

在小破孩的眼里,姐姐就是战天斗地的英雄。其时,姐姐所在的十九团还真出了三个时代的英雄——王文尧、恩亚立、邢卓,三个知青化名“王亚卓”,给反潮流的黄帅写信,告诫小学生要懂得师道,却让四人帮借题发挥,制造了著名的“王亚卓事件”。

真不敢想象,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下,姐姐不失其志,从一个十四岁的娇弱小女孩磨练成坚强的兵团战士,又从一名通讯报道员成长为新闻记者,还创作了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。不过,姐姐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,我认为这是天赋,绝非广阔天地的赐予。

根据北京市的知青政策,每个家庭可以有一个子女留城。几年以后,我想和姐姐对换,我去插队,让她返京。她说你可不行,还是让她继续扎根祖国的边疆吧。姐姐在内蒙古整整待了十六年,直至1985年,她凭借扎实的自学基础,考取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生,终于返回北京。

姐姐永远是我的大姐大,我也永远是姐姐的小破孩。这辈子,下辈子。

12

姐姐去了内蒙兵团,妈妈去了五七干校,爸爸还在革命的洪流中,小破孩小学毕业了。

我上了北京二中,学校在东城区内务部街,就座落在北洋政府的内务部原址,我在这里度过了五年的初中和高中时光。学校在复课闹革命,复课就复课吧,但好像做一切事情,都不能离开“革命”二字。

北京二中

北京二中名师荟萃。我最喜欢班主任梁瑛老师的几何课,打开了我无限的思维空间;我也喜欢历史课,第一次听老师讲“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”,后来,我才自学了这首《诗经·北山》的全篇:

陟彼北山,言采其杞。

偕偕士子,朝夕从事。

……


既要复课闹革命,还要学工、学农、学军。苏修要扔原子弹了,又要赶紧深挖洞。我巴不得在学校挖防空洞,挖呀挖呀挖,可比在景山学校挖沙坑有意思多了,还能挖出地下水来。我还学会了摔砖坯,又在校办厂里做扩音喇叭,能扩音好多倍,让别人去吹。

三夏时去郊区学农劳动,我居然在班里割麦子是第一名。可是,好像我有什么原罪,生产队长看我从来就没好眼神,这天然的阶级差别是掩盖不住的。虽然,我们都是来接受他的再教育的,但他也不想想,要不是文革,谁认识他呀!所以,我看他的眼神也不会怎么好。

窝头咸菜,我们天天也差不多算是吃糠咽菜了;睡觉就是一整排同学躺在老乡的大土炕上,跟睡地上没啥两样。不过,条件再差,还能比我姐在乌梁素海更差吗?再想想红军长征二万五。

红军不怕远征难,学农时我们也没少拉练。半夜三更,集合号一吹,梦碎一地,同学们排队出发,跟着连指导员王明德老师,万水千山只等闲。当双腿已在路上踉跄,灵魂却还在沉睡不起。

灵魂终于醒来,却像获得了新生。我开始学写诗了,可只想做一个隐匿的诗人。我跑到田梗上、溪水边,把青春的诗情洒落一纸,然后塞进裤兜里。有一天,班里几个坏小子趁我熟睡之际,窃取了我的诗稿,我在他们的嘲笑声中醒来。既然地下诗人的身份曝光了,那就大大方方地写诗吧,啊~啊~的。

13

除了学工、学农、学军,我还学养猪,却是跟着我妈学。

我姐去了兵团之后,我们家也散了,小破孩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家过。好在我学会了简单做点吃的,蒸米饭和蛋羹,炒西红柿和茄子。或者去小饭馆吃炒饼。炒饼一两5分,四两2角,确实好吃,便一路吃下来,吃了一辈子。

偶尔也会有父爱来袭。爸爸在运动间隙回家,会给我炖一大锅排骨,能让我吃一个星期。所以,小破孩并没有挨过饿,但挨过冻。我家的房子本来有暖气设备,但早已停止供暖,又高大又空荡的房间里,冬天烧蜂窝煤室温根本上不来,何况火总是被我搞灭。水盆里的水都结冰了,小破孩的手脚也冻烂了。

上初二时,我去了妈妈的五七干校,享受了一个月的母爱。我妈是干校的养猪班长,我就去做了个见习小猪倌。其实,我还是更喜欢跟着一个叔叔养马,马通人性,又长得比猪漂亮,能和我交朋友。

干校大院里有几条大狗,都是势利眼,见着农村孩子就狂吠不止,见着干校子弟却从来不叫。有一天,一条大狗咬死了一只怀孕的母兔,军代表便把干校人员都叫到空场上,看他如何大发威风,手持大棍子痛打闯祸的大狗。但是,为什么非要让干校人员都站在一旁围观呢?是陪斗吗?是杀鸡儆猴吗?

我在干校呆了一个月,和大人们同吃同住同劳动,又享受母爱,喜欢上了广阔天地和农村生活。可是,打狗的军代表发话了:干校人员不允许带家属!我妈只能让我回城了,小破孩又要孤零零一个人了。

回家后,小破孩站在院子里哇哇大哭。那哭声,像一根破琴弦,在我的心底,震颤了许多年。

小破孩再也不想去上学了,我写信只求妈妈,不去上学了,妈妈说不行。为什么不行?我突然有了一种上学恐惧症,而且对于接触外人也都有了一种恐惧。于是,我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,封闭起来了。

姐姐的兵团战友回京探亲顺便来看我,我躲进房间里就不出来。姐姐的战友无奈地离开后,我跑了出去,跑到了外面很远的地方,就想变成一个野孩子。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不去上学。

这是一种青春期心理癔症,无药可医,但是,小破孩自己却有一种解药,那便是在孤寂中读书,在书中慢慢长大。

14

复课闹革命,一个“闹”字,道出了革命的真相。闹就闹吧,小破孩上学正好可以三天打鱼、两天晒网。

晒网的时候,小破孩最常去文津街的北京图书馆。北京图书馆原为1909年清学部奏请筹建的京师图书馆,1931年改为国立北平图书馆,建国后改称北京图书馆,现为国家图书馆古籍馆。

文津街的北京图书馆

那几年,北图第二阅览室就是我的自修大课堂,我静读了很多中国古典文学、现代文学和外国文学的书籍。那时恰是我的精神饥渴期和发育期,而正是这些纯文学图书,给予了我最好的精神营养和持久的精神能量,锻造了我最初的精神品格和逐渐强健的精神肌骨。

士别三日,小破孩也要刮目相看了。

我读过四本书对我最重要,可谓我的少年四书:郭沫若译歌德《浮士德》;傅雷译罗曼·罗兰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》;王力著《汉语诗律学》;蒋和森著《红楼梦论稿》。

我原本就激赏郭沫若诗歌的瑰丽和磅礴,郭译歌德《浮士德》,更让我看到在他的文学花园里,嫁接出一枝最为雄奇的德国艺术之花。我甚至能感觉到,从歌德到郭沫若,有一脉相通的精神气场。这深深吸引了我。

傅译罗曼·罗兰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》,又令我久久地沉浸于音乐人生的浪漫与情色里,从此,迷醉一生不能自持。

我那时正苦心研读中国古典诗词,王力的《汉语诗律学》引我走进中国古典主义的至美至深至奥之境,浮翠流丹,日竞雕华。

而蒋和森《红楼梦论稿》,让我看到了一个夫子的文学之笔,在五十年代的政治环境里,也可以如此缱绻悱恻,优雅生情。

我至今仍保存了许多填写好的阅览室的取书单。一些书读了,即使内容模糊了,书名却不会忘却;还有的书一直没有读过,也因一张小小的取书单而记住了书名。之所以没有去读,是因为被时间压在了最底层。

北图紧邻北海公园,北海公园南门斜对面原来有一家北海餐厅,与故宫的角楼一河之隔,我在北图享受了精神食粮之后,便常去北海餐厅吃午餐。然后,跑到北海公园或景山公园小玩一会儿,再躺在坐椅上小憩。午休后,又回到北图自修下午课。虽然没有下午茶,但高高的窗檐下也一样享受西移的日光。

这是我早年最惬意的学习生活。当时光缓缓流逝,暗夜慢慢降临,我却常能听到浮士德在生命的终结时刻的呼喊:

你真美呀,请停留一下!

15

学校里有一个高年级同学,瘦瘦高高,戴一顶标志性的破帽子,胡子拉碴,一脸苍白的病容,总是双手笼袖,低首不语,感觉很落魄,就像是“破帽遮颜过闹市”的样子。不过,我在校外见到他,倒都不是在闹市,而是在两家安静的书店里。

一家是灯市口中国书店。这家书店离北京二中很近,出了胡同往右一拐便是。书店是凭介绍信出入的机关服务部,销售一些老旧外文书。我常混进去看书买书,也常看见他在里面转悠。但我没有跟他说过话,也没见他跟任何人说过话。他的目光是游离的,又总是从你的脑袋的上空一扫而过,不会与你发生对视。

另一家是位于琉璃厂东街的中国书店机关服务部,就是大名鼎鼎的海王村。海王村的院子很大,古旧中文书非常多,每天上午九点钟一开门,挤在门口的人们就开始往里冲,每人先把持住自己的一方领地,再从中挑选中意的图书。

我又看见他了,不过,他不像我们这么疯狂,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,待我们挑好书后,再上前慢慢地翻检,完全是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。好像只有书才与他有关,而世界又与他无关。

好多年后,我又在灯市口中国书店见到过他,他居然一仍其旧,还是那顶破帽子,花谢无语,风过无痕。岁月在他身边流过,却不理睬他,他也不理睬岁月,只有我对他心生好奇。

1978年我在中国书店的购书发票

这是一个特殊的革命时代。虽然,绝大部分人都不能超越自己的时代,但是,总有那么一些人,生活在时代的边缘,他们并不顺应这个时代,也不忤逆这个时代,像元代的道隐之人,他们只是与这个时代隔绝。他们不是时代的弃儿,时代倒像是为他们所弃。

尽管我对他一无所知,但是,我知道,如果我离这个时代有五十米远,那么,他离这个时代的距离,一定在百米开外。我当然不会五十步笑百步,但是,每当看到他的那顶破帽子,我确实有些忍俊不禁。

狄更斯在《双城记》里说: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,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。我想说:这肯定不是一个最好的时代,也肯定不是一个最坏的时代。他呢,会怎么说?我猜想,狄更斯说了什么,他或许什么也没听见,只是在这个时代的不远处慢慢地经过,冷冷地走开。

16

对小破孩来说,这真是一个不错的时代:他随便就可以不去学校上课,他选择去图书馆;他可以不读学校的课本,他随心所欲地读自己喜欢的书。当然,小破孩还是要参加学校的考试,不过,他的成绩居然全面优秀。就这样,小破孩初中毕业后又考取了高中,1975年,又终于高中毕业了,而他分配的工作堪称梦幻。

小破孩鬼使神差地分配到了东城区图书馆!区图书馆也在内务部街,跟北京二中是同一条胡同,出了二中校门,往西走几步就进了图书馆的大门;出了图书馆的大门,再往西走几步,就又进了梁实秋故居。

区图书馆是一座两进的老北京四合院,院门口是传达室,里院的北房是公共书库和借阅处,东厢房是采编室、美术室、录音室和馆长室,西厢房是内部书库和资料室。内部书库存放的全部是文革前出版的“封资修”图书;资料室是接待工农兵理论队伍的阅读室,可以凭介绍信从内部书库调阅不公开对外借阅的图书,而这正是小破孩平日上班的近水楼台。

东城区图书馆的小院

这下好了,近水楼台先得月,小破孩守着一个大书库,简直就是泡在月亮湖里。

资料室主任叫毕素娟,是老大学生,多年以后调到国家博物馆任研究馆员。她爱人叫熊国祯,是中华书局的编辑,古典文献专业的学养非常深厚,后来曾任中华书局副总编辑。她家在建国门有一间小平房,位置大概就在现在的华润大厦附近。我常去她家玩,正好拜熊先生为师。

资料室里有一项工作,就是编写政治和文史的学习资料,供工农兵理论队伍搞大批判使用,并交换至全国各地的图书馆。各地图书馆也都编有各自不同的学习资料,通过邮发全国形成一个庞大的学习资料交流网络。有些学习资料,甚至编写和印装得相当正规。

文革时期,有两类民间的史料文献具有重要价值。一类是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报,我知石肖岩先生乃小报收藏大家,他甚至藏有文革的第一份红卫兵小报;另一类便是各地的政府机关、厂矿企业、革命组织和图书馆等文化机构编写的学习资料。这一类学习资料,我接触得太多,当时只觉得是一堆废纸,后来才懂得,那也是真实的历史文献。

历史,就是回过头再来远观的日月星辰,星辰之下,也有小破孩闪烁的眼睛。

小破孩上班的资料室

17

馆里有一个文馆长,温文尔雅,一手抓革命,一手促生产,他一再说,要抓好图书馆的基本建设。正赶上好机遇,社会上大量的老旧图书报刊都被处理给了中国书店,图书馆便趁机大量购入以充实资料室库存,这其中便有完整的《人民日报》《光明日报》《解放日报》《大众日报》,还有《新华月报》《新建设》《新观察》《文史哲》等等。

这套《人民日报》也是中国书店唯一仅存的整套,剩下的就是些零散的残卷了,可见其收藏价值之高。

图书馆里蹬三轮车的事都是我的活,我拉着老采编去中国书店买买买,又一趟趟把购买的报刊都拉回了馆里。我为我的工作业绩感到欣慰,因为这些珍贵的报刊以后再也不可能买到了。我也为我的工作业绩感到悲哀,因为我听说,若干年后,馆里为了发奖金,把这些报刊又都卖掉了——那时,我早已离开图书馆去上大学了。

灯市口中国书店

馆里还有一个左馆长,整天就是抓革命,从没见他促生产,大会小会,都是讲政治,讲阶级斗争。他不喜欢我,但起码我还不是坏分子,他也奈何我不得;我更不喜欢他,但又能怎样,还不是装得老老实实。他漠视我在他的脸上,我蔑视他在我的心里。

一次我在院子里跟左馆长打了个照面,我很有礼貌:左馆长好……唔,小方好!我都走过去了,又忍不住歪头吐出两字:……个屁!没想到,那天顺风,左馆长听见了:小方,你说什么?你怎么骂我呀?大家都听见了吗,小方骂我好个屁!我一脸坏笑:没有没有,我哪能呀!

灯市口中国书店


以后,我们再照面时,我还是叫他“左馆长好……”,他便有了条件反射,混身不自在,走也不是,不走也不是,好像在等待着他脑袋顶上的第二只靴子,陡然落下。

殊不知,小破孩的好话不说二遍。

18

文馆长说上级来指示了,有一批文革查抄物资堆放在区委党校,要馆里去挑选一些有价值的图书资料,我蹬着三轮车拉着老采编就去了。

区委党校在干面胡同,有一个大操场,地上已经堆满了从黑六类的家中查抄来的古董、字画和书籍。都说东城贵西城富,东城大户人家的东西果然不一般。

那些天,我每天都要来党校的大操场挑书,正好跟着老采编学习古籍版本知识,再把挑出来的书打包装上三轮车,拉到位于钟楼湾胡同的鼓楼存放。

今日鼓楼

鼓楼是元明清北京城的报时中心,现在是文旅的打卡地,文革时却是区图书馆的一个临时书库,我要抱着一捆捆沉甸甸的书费劲地爬楼,楼道又黑又窄,楼梯又高又陡,怪不得古人说,一上高城万里愁,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
当时正值严冬,阵阵寒风也是吹满楼,鼓楼高耸,就像个巨大的冰窖。爬冰冻的鼓楼可比古人登楼悲秋遭罪多了,自然难有高台赋诗的雅兴。但是,冻得瑟瑟发抖的我,居然还躲在鼓楼的墙角里,用冻僵的手指,一页页翻看搬运来的珍本古籍。

鼓楼的69级台阶,当年没有护栏和扶手,没有灯光

我记得看过几部杜诗专著,其中有一部《读杜诗说》,是清人施鸿保研究杜诗的札记,品鉴了杜诗五百首。

杜甫也写过一首《登高》七律,其中有两句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”,是文革中被人们引用得最多的千古名句,以形容阶级敌人已被催枯拉朽,革命浪潮正当汹涌澎湃,表现了浪漫主义的革命情怀。但那时,从没见人提起这首杜诗的最后是这样两句:“艰难苦恨繁霜鬓,潦倒新停浊酒杯”。

鼓楼的二层大殿,当年是区图书馆的临时书库

经历了大革命的时代,当年的我们如果再来读取杜甫的最后这两句诗,也许才能真正领悟杜诗的原意;若再联想到各自的晚年,是不是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呢?不妨,让小破孩给诸位再完整地吟读一遍杜甫的《登高》吧:

风急天高猿啸哀,
渚清沙白鸟飞回。

无边落木萧萧下,
不尽长江滚滚来。

万里悲秋常作客,
百年多病独登台。

艰难苦恨繁霜鬓,
潦倒新停浊酒杯。


在鼓楼上登高远眺,可见地安门内大街全景和远处的景山万春亭

19

小破孩在资料室工作,本来是为工农兵理论队伍服务的,却有一天,也摇身一变成了工农兵理论队伍的一员。

某日,文馆长通知我,去中华书局评《水浒传》。我去了中华书局,找到了许逸民编辑报到。当时去报到的还有两个解放军,我们三人便组成了中华书局的工农兵理论小组,由许逸民做联络员。

许逸民是文革前的老北大,点校过很多古诗文,有《六朝四家全集》和《金元明清诗文精华》。中华书局原总编辑傅璇琮曾送我一本《宋人绝句选》,也是由许逸民注评的。后来,许逸民还担任了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办公室主任。

我们这个3+1的工农兵理论小组,实际上是由许逸民牵头并设计出评《水浒传》的基本框架,再由我们三个“工农兵”分头撰写评论和校注文字,形成一份评《水浒传》的专题研究资料,最终的成果是出版了一期《中华活页文选》。

初评《水浒传》,我甚至不解书名其意,后来才知,水浒即水边,就是梁山英雄的烟水寨,此词取自《诗经·大雅·緜》“古公亶父,来朝走马,率西水浒,至于岐下”句。至于《水浒传》的作者,一般认为是元末明初作家施耐庵,也有人说是施耐庵的门人罗贯中,另有一说是两人合著,如李贽《忠义水浒叙》便说作者是“施、罗二公”。

至于把评《水浒传》作为一场政治运动,小破孩始终懵懵懂懂,据说《水浒传》这部书,好就好在投降,做反面教材,让全国人民都知道投降派。而我们几人的评水浒,还是局限于小说的范围之内,无非是先要穿靴戴帽,倒是借机接触了一些文史资料,更有幸向中华书局的名编学习。

我不仅读《水浒传》,评《水浒传》,也欣赏一代才子施耐庵的绝妙好诗文,例如他的这一首《念奴娇》:

天南地北,问乾坤,何处可容狂客?借得山东烟水寨,来买凤城春色。翠袖围香,绛绡笼雪,一笑千金值。神仙体态,薄幸如何消得?

想芦叶滩头,蓼花汀畔,皓月空凝碧。六六雁行连八九,只待金鸡消息。义胆包天,忠肝盖地,四海无人识。离愁万种,醉乡一夜头白。

少时不解离愁万种,老来已是一夜头白。

20

1975年9月,复出整顿的邓小平提出“教育也要整顿”,时任教育部部长的周荣鑫参照《科学院工作汇报提纲》,组织了《教育工作汇报提纲》的起草工作,拟将《教育工作汇报提纲》正式报请中央批准,指导全国教育整顿。

起草工作基本处于秘密状态,由爸爸具体执笔。那时爸爸已经调任教育部,负责编辑《教育革命通讯》。《汇报提纲》共写出了三稿,最终定稿排印出了铅字本。

然而,就在此时,反击右倾翻案风突然来袭,这一份《教育工作汇报提纲》并没有来得及上报中央,所以,四人帮只抓住了“三株大毒草”,即《论总纲》、《工业二十条》和《科学院工作汇报提纲》。事后,当张春桥得知还有一个尚未出笼的《教育工作汇报提纲》,曾恨恨地说:发现迟了,要不然,这就是第四株大毒草!

但是,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批判还是在教育领域兴妖作怪了。我曾在教育部大院里,亲眼看到一群人批斗教育部副部长李琦,而批判调门最高的那一位,居然是我熟悉的一个曾经的高中语文教师,他的名字不值一提,但我也永远不会忘记。

进入到了1976年,发生了太多的大事:周总理去世,四五运动,唐山大地震,毛泽东去世,粉碎四人帮……惊涛卷雪,山寒石出,小破孩不知不觉便走进了历史深处。

四五运动时,小破孩也跑到天安门广场,献上了一朵素洁的白花,又一遍遍地诵读纪念碑上那些在风中飘扬的诗句:

一夜春风来,万朵白花开。

欲知人民心,且看英雄碑。


大地震来临了!站在图书馆的院子里,我仰望着天空,一次次感受着大地的颤栗,忧虑着这个国家的未来。磅礴大雨中,我还蹬着三轮车,把木桩、铁丝等抗震物资挨门挨户送到每个职工家里,全然不顾自己的衣裳都已被雨水浇透。

小破孩终于长大了。

21

文革结束了,恢复高考了,小破孩以四门考试总分324.4的成绩,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录取了。

高考前夕的小破孩

1978年1月23日,在“上大学鉴定会上”,资料室的五个同事分别对我的工作表现进行了鉴定评价,又为我送上鼓励和祝福,最后形成了一个正式的组织鉴定意见,并盖上了“北京市东城区图书馆革命领导小组”的大红印章。

这份鉴定意见能保存至今,弥足珍贵:

方鸣同志在资料宣传组负责编写、积累报刊资料的工作。

该同志对党、对毛主席、对华主席、对周总理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,积极参加政治运动,路线觉悟较高,态度明朗,关心国家大事。

努力学习马列主义、毛主席著作,积极要求进步。刻苦钻研社科文化知识,对文史哲及古文学习较深,有一定写作能力。

工作积极热情,认真负责。肯钻研,掌握业务较快。能熟练主动地为读者提供各种书刊资料。

积极参加劳动,不怕苦累脏。团结同志,关心别人,助人为乐。生活艰苦朴素。

希望在政治上锻炼得更加成熟,防止学习上的沾沾自喜情绪。要严肃活泼,不随便开玩笑。

这份鉴定意见即使现在来看,也都基本正确,特别是“生活艰苦朴素”,我保持了一辈子。至于“学习上的沾沾自喜情绪”,我学习上每每有所收获,肯定会有开心颜。南宋诗人楼钥早就说过:“平生多看旧墨本,一见使我开心胸”,但是我并没有骄傲自满,至多不过是像楼钥那样,“摩挲叹息不自己”。

不过,若说我“对文史哲及古文学习较深”,哲学,我还真的没有。我借着评法批儒之机,确实读过不少古书,如当时的大批判参考书:李贽的《藏书·续藏书》《焚书·续焚书》,还有《龚自珍全集》等等,我欣赏古人的文辞之美,但并未深研过中国古代哲学思想。

我去人大哲学系上学,仅仅是出于无奈。让我走吧,我再也不是小破孩了,去哪里上学都可以,只要离开这个小小的图书馆,哪怕让我走上一条哲学之路,终生不归。

22

小破孩的文革史,从一声“打倒爸爸!”开始。“打倒爸爸!”不过是小破孩在睡梦中的呼喊,却穿越了辽远的时空。如今,五十多年前的小破孩早已年华将晚,但是,谁能说小破孩的梦是或不是一个梦中之梦呢?

前两日的一个夜晚,我独自一人专程乘坐了112路(原12路)公交车。像1966年5月底一样,车又到了朝阳门站,车门打开,我揑了揑自己的鼻子,下车了。

车外烟月微茫,冷寂悲凉。望着夜车瞬间远去,我自作多情,又自寻烦恼,不禁想起金代文学家元好问的诗句:

多情却被无情恼,
今夜还如昨夜长。


(20230614)

作者自述

幼承家学,传继文脉;文学少年,哲学青年。今以文字为生涯,惟以心灵为归依。

清水浮院,不媚时人;风雨屏门,静读春秋。数点寒香本无迹,天闲万马是吾师。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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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里风烟,黄公望的富春②
山川犹是,黄公望的富春③
立尽斜阳,黄公望的富春④ 
方鸣:手机上写作的文字雕琢者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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